婚 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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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，一个男人牵着一只黄狗从小区的马路上走过。是个穿着咖啡色皮夹克的中年白人男子，瘦高，戴了一顶棒球帽。他身旁那只大狗的皮毛是周围草地的衰黄色，到几乎可以乱真的地步，他便好像牵了一块长条的草地在走。是小区里的一个男人吧，说不定就是远一些那几家房屋的男主人。这个周日的午后，阳光比较慵懒，时光比较寂寥，他本该在家里的沙发上小寐一会儿，或者在书房里上上网，但都没有。有人看到他来到了外面，牵着家里的大黄狗，在小区里走走，透一透气。他走得不紧不慢，很放松的样子，那只狗也是。

其实家里本来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做的。明天又是周一，他应该拿着琳达写好的购物单去一趟超市，把下周吃的用的都购齐。琳达也有她的一堆事情要做，他们必须分工才行。老是去的那家大型会员超市就好像他的另一个办公室了，他很熟悉，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压根不用多想，直奔主题就去了。想到“直奔主题”这几个字，他的念头忽然就拐了一个小弯，想到另一桩事情上去了。这另一桩事情令他的嘴角滑动了一下。也许是昨晚刚刚做过，他想，为自己的拐弯和滑动轻松辩解。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，尤其好像老二出生以后，他和琳达每次在一起都好像赶一件任务，在他这一方，就是赤裸裸地“直奔主题”而去了。甚至有一次，琳达在楼下给孩子们讲故事，他站在二楼楼梯顶端用双手做成喇叭状，对琳达高喊：“妈咪，你能不能上来一下，我也给你讲个故事，叫S－E－X，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。”琳达被他搞得哭笑不得。

过去却不是这个样子的，他想。过去事情开始之前两人情绪上的铺垫，可能从晚餐时的蜡烛红酒就开始了，甚至那之前的下午，琳达仔仔细细地化妆，找出性感的衣服，从里到外。他自己会小睡上一会儿，以保证晚上的精神饱满。晚餐结束，如果是在外面，他就会紧紧挽着琳达的手臂把晕晕忽忽的她领到停车场的车前，为她打开车门，把她放进去，再为她小心翼翼地系好安全带，然后在她的热唇上印上一个吻。这个吻也许一下子就完，但也许就是一阵湿吻的开始，琳达抱着他的脸，恨不得把他的舌头吞下去。这一阵缠绵好不容易结束，他开动车子飞似地往他的住地赶，两个人都不敢说话，生怕一张口，情欲的那口气就断了。他们的眼里只有红绿灯在不停地转换，只有城市貌似安静的夜晚。他们心想夜晚真是美妙啊， 敞开的车窗外划过的风都带着他们彼此的情绪和气味，他们真恨不能是两个只为夜晚而生的人。想到彼此和身旁一点点缩短的夜，相见恨晚。

那当然是婚前的销魂。即便婚后最初的一段时光，没有孩子之前，他们之间也是好的，也很认真。该浪漫之前，他做晚餐，琳达沐浴，摆酒，打开音响，点上蜡烛。琳达喜欢制造气氛，他也是。晚餐桌上，他们面对面而坐，琳达吃得很细、很慢，仔细地品尝丈夫的手艺，以一个妻子的挑剔和欣赏。她右手握刀，左手握叉，微低着眉眼，也没说什么，只间或抬眼对他微微一笑，坐对面的他就要停下来，就忍不住走过去把她手里的刀叉拿开，把蜡烛吹灭，然后引着她一步一步朝楼上走。他们都比先前从容了许多，卧室窗外的夜晚不再重要，重要的是他们身处的这栋房子，这间卧室，这张大床，和浴室里的幽媚烛光。之后他们平躺在床上不说话的时刻，他还握着她的一只手。两个人都想到，这样的日子是不错的。但愿很长 。

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能够持续很长。女儿意外到来，他和琳达工作越来越忙，之后又有了儿子。有了更忙碌的工作和孩子以后，生活于一夜之间就变了，忙、乱、累、烦，不一而足。孩子和其他一切所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，留给他和琳达之间的空间越来越小，终于有一天，不分你我，比如说，周末的夜晚，孩子终于睡下，琳达打开酒瓶倒上一杯红酒，自己抿了一口，递给他，转身就去洗衣房了。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，淡蓝色的家常毛衣，干燥随意的金黄色短发，在一个瞬间无意一回头，看到他手握着酒杯站在厨房的洗水池前，正无声地望着她。她疑惑了，用手背抹去眼角的一缕头发，好像与自己的丈夫许久不见。她想不出他看着她的目光里所包含的内容，也无暇去想了。四十岁的生日一过，他还是那个高瘦有型的男 人，头发却迅速变得灰白，琳达说：我怎么嫁了一个小老头。他回答：有这么英俊的小老头吗？说完他想，他和琳达之间的浪漫与情趣，也就剩这种形式的对话了。他想自己和琳达的后二十年，就要消耗在这间近郊的大房子里，不是在卧室，不是在床上，更不是在浴室，而是在厨房，在车库，在屋前屋后的草坪上，和两个孩子的身上。二十年后，儿女走了，他和琳达也就老了，只剩下收拾行李，出门旅行的份儿。

这个周日的午后他趁两个孩子午睡的间歇决定出来走走，透透气，拉上了家里的大黄狗。对了，他和琳达还有一只大黄狗需要照顾。从背后看，他还是那个挺拔有型的男人，棒球帽压住了一头灰白的头发。马路对面迎面跑过一个年轻的女子，他们互道了一声“嗨”，他对她礼貌地笑笑，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。年轻女子跑开几步，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，他正站在马路边上，准备过到路对面，等眼前的一辆车驰过。就这样他也看到了年轻女子的回头，但他依然对她礼貌而温和地笑笑，一副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男子很有教养的样子。然后他和黄狗穿过了马路，朝自己家的房子走去。他已经听到了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喊爹地的声音，也看到了琳达在敞开的车库里忙碌的身影。他快速地朝回走去。

作者简介：一男，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，曾任职国家商务部，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。注册会计师，散文、随笔发表于《世界日报》和《侨报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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